大清河是条文化河(之三)

2024-07-06

郝秋岩家学渊源,祖上名人辈出,据《郝氏家谱》记载,金代著名学者郝天挺为郝氏远祖,天挺之子郝经为元朝开国元勋。明朝永乐年间,后人郝仲良落籍齐河县孙耿镇,繁衍生息,几世之后,遂以孙耿村为中心形成庞大的郝氏祖居圈。这一支在第十一世出现了德隆望尊、声名远播的郝焜、郝炯两兄弟。后郝焜一支出了以治《易经》名闻山左的郝宜栋,以通《四书》声播士林的郝宁愚。而郝炯一支迭涌出郝云哲、郝允秀、郝秋岩、郝餐霞四位才情俱佳的诗人。郝云哲为秋岩之父,郝允秀为秋岩之叔,郝餐霞为秋岩之胞弟,一门四秀,辉映诗坛,时人称之为“郝氏四子”。清末著名齐鲁乡土学者王培荀称许“一门风雅,吾侪后来称诗者归焉”。

道光十三年齐东县(今邹平县)学者李玉清,感念郝秋岩的身世与其母逼似,于是自筹资金,刻印出版了《郝氏四子诗》。该诗集共十卷,其中郝秋岩诗歌三卷,一卷为《碧梧轩吟稿》有诗98首,属闺中之作,多明丽之句;一卷为《蕴香阁诗草》有诗75首,是相夫教子时的作品,多沉稳之语;一卷为《恤帏吟》存诗40首,是夫亡子夭后的作品,字里行间多流淌着凄怆的情绪。读郝秋岩的作品,仿佛在与她隔空对话,听她述说自己一生的悲欢离合、喜怒哀乐。《郝氏四子诗》成为后人研究郝秋岩的主要历史资料。

在四人中,尤以郝秋岩诗才最高,其弟郝餐霞在 《秋岩诗稿原叙》里说,“余姊,少颖悟,于书无所不读。及长,尤肆其力于诗。当初命笔,超然名隽,脱尽尘俗气。迨后,更受教于外祖母之弟宋湘皋先生,家寅亭叔父,诗境乃益进”。古人曾说:诗人不幸诗家幸。诗人的不幸,可以使之有更多的机会感受生活、感悟人生、认知社会、反思历史。秋岩一生跌宕,积淀丰厚,如鲠在喉不吐不快,或借景抒情,或托物言志,用手中妙笔抒写心中无限情思。

郝秋岩虽人生悲苦,但在齐河娘家这二十四年还是很幸福快乐的。

郝家是耕读之家,家道殷实,家风纯正,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,郝秋岩无饥寒之虞,有诗书熏染,身心俱佳。少女时期的郝秋岩,常以读书作诗为乐,生活安定闲适,所以这段时期,她的诗歌清丽明快,既有趣味盎然、天真尽现的少女情怀,又有高雅脱俗、清丽超然的才女风范。她在 《春闺词》中写道:“芳草绿生烟,桃花红作雨。湘帘不上钩,蝴蝶梦中舞”。草绿桃红,意境清新自然,蝴蝶在梦中飞舞,表现了她生活的安乐祥和。她在《供菊》中写道:“篱边从菊正离披,明月光中折一枝。斜插瓷瓶供清赏,淡妆瘦影两相宜。”月光下采撷菊花,插在自己的花瓶中“清赏”, 诗境明丽恬静,超然脱俗,表现了作者清雅高格的生活情趣。再如她的《琴》“绿绮名原贵,清风兴自深。无妨弹古调,何必有知音。”最后两句,卒章显志,流露出心高气傲、孤芳自赏的品格。

郝秋岩虽为巾帼,见识却丝毫不让须眉。她的《读史》中有“时来屠狗亦王佐,事去卧龙非将才。金马功名托谐谑,长沙心力寄悲哀。”之句,抒发了对历史人物荣辱得失难以预料的感慨,没有对历史高屋建瓴的认识和对人生命运的深刻感悟,很难写出这样的句子。她在《平原春日寄家兄竹林》中写道:“清时豪客竞弹冠,宦海应知归棹难。季子幸馀田二顷,无须车马入长安”。在这里她提醒自己的兄长,官场是复杂的,甚至有时候是很黑暗的,入了官场有时想回头都很难,劝诫他不要太迷恋追求做官。在学而优则仕的封建社会,一个弱女子能够发出这种声音,足见其思想之深刻、见识之超拔。

郝秋岩有才华、有思想、有容貌、有品德,可谓才貌双全、德行俱佳。

可以想象,如此优秀的一个女子,对自己的婚姻肯定充满了美好的憧憬:既要门当户对,又要情趣相投,还要才气过人。但这种条件在当时的环境下实在不容易遇到,于是蹉跎了岁月,错过了二八年龄的最佳婚期。她弟弟郝餐霞曾遗憾地说:“姊少擅诗名,夙耽艺事,德容双绝,伉俪独迟”。最终,嘉庆六年(1801),已是24岁的郝秋岩嫁给了齐东县大张村(今邹平县台子镇大张村)的一位比自己大20多岁的廪生张醒堂,而且还是作继配,并有2个女儿需要照料。其弟郝餐霞在《恤纬吟诗叙》中说“乃以结发之初,即有将雏之惧。”虽然张醒堂也是个读书人,也曾当过小吏,但按我们现在的婚姻标准来评判,这桩婚姻并非心高气傲的郝秋岩所愿,应该与她梦想中的浪漫婚姻还有很长一段距离。这应该是郝秋岩人生道路上继早年丧父之后的又一大不幸。

但是,嫁夫从夫的思想根深蒂固地植在她的内心深处,既然嫁过来了,就要“相夫子以持家,奉孀亲而视膳”。她结婚后的第一首诗是《赠醒堂》:“一结同牢义,相期百岁欢;葑菲君不弃,藜藿妾能安。奉侍惭身薄,优怜托母宽;膝前双弱女,共作掌珠看”。这首诗完全可以看作是新婚时期的秋岩给丈夫的郑重承诺:第一,我会与你不离不弃,永结百年之好;第二,我会安贫乐道,跟你一起过穷日子;第三,我会不遗余力地侍奉好家中老人;第四,我会把两个女儿视同己出,当掌上明珠来抚养。诗写得情真意切,令人感动,充分体现了秋岩深明大义、宽厚仁慈的性格,真可谓“宜室宜家”。

婚后的郝秋岩没有发泄对婚姻的不满,而是与丈夫诗文唱和,琴瑟和鸣,如胶似漆。这从《送醒堂之杭州》中也可以真切地感受到,其中“检点衣衾夜束装,送君不禁有离伤。悠悠远道风尘苦,寂寂深闺日月长”,是对丈夫的谆谆叮咛;“旧业应思经史贵,闲情休赋绮罗香,”是对丈夫的勉励;“武林风景虽云乐,未必他乡胜故乡”,是对丈夫的规劝。丈夫出远门,有贤妻精心拾掇装束,并在旁深情款款地一再嘱托,让人感到温馨和美。

结婚的同年,郝秋岩有了自己的儿子张可观,长得聪明颖慧。这时的郝秋岩“五纹刺绣怜娇女,七字吟诗教幼男”,看女儿刺绣,教儿子读书,家庭谐和,其乐融融。诗文唱和,举案齐眉,儿女绕膝,这位瑰丽的奇女子,尽情地享受着难得的快乐时光,却全然不知天地不仁,幸福难长。就在这时,家中的顶梁柱倒了,嘉庆九年(1804)丈夫张醒堂因肺病去世,她从幸福的顶巅一下子落到了痛苦的深渊,这是郝秋岩人生道路上的第三大不幸。

丈夫病逝后,郝秋岩独自一人艰难地维持着整个家庭生活。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。苦心孤诣教导儿子,她培养儿子要象古代贤士那样“怀璧茹藜藿”、“裋褐苟蔽形,无羡狐与貉”、“体肤炼以坚,学识积而博”,希望儿子“进能济苍生,退足乐丘壑”。儿子也的确争气,七岁即被拔为童子,到县学读书。在科举考试的那个时代,根据这个情势发展,儿子前途当不可限量,母以子贵,秋岩晚境当能颐养天年。但是,在嘉庆十三年 (1808年),儿子张可观又因病夭折。郝秋岩遇到了人生道路上的第四大不幸。

悲夫!郝秋岩的命运真可谓一波三折,跌宕坎坷。

命运之神把她高高地送上天,然后再把她推下尘埃,然后再把她送上天,再把她推下去,如此反复,使人好似在炼狱中一般。鲁迅先生曾经说过: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。在郝秋岩的人生中,最有价值的东西先后被毁灭,可谓悲哉!

司马迁曾说过:“人穷则反本,故劳苦倦极,未尝不呼天也;疾痛惨怛,未尝不呼父母也。” 每况愈下、生活窘迫的郝秋岩在《岁暮书怀》中表达了对母亲的怀念:“风雪凄凄逼岁阑,尺书缄泪劝加餐”,在临近过年的时候给母亲写信,要母亲好好吃饭。“当年惟恨诸孤幼,此日悬知絮被寒”,当初我们年幼无知,现在才知道母亲这些年是多么艰难。“鸿鹄已成千里翮,鹪鹩各寄一枝安”,在母亲的养育下,兄妹都已成人,各有归宿。“北堂日暮愁何许,寸草春晖欲报难”,母亲的养育之恩是永远也报答不完的。父亲去世早,母亲拉扯她们姊妹几个不容易,现在秋岩夫亡子夭,对母亲有了更多的理解和牵挂,她在《归宁》中把这份感情表达得淋漓尽致:“阿母把手问,缘何太瘦生。昨忆去膝下,母疾体未平。瘦生动母怜,欲泣还复停。母安儿自安,母宁儿自宁。区区饥与寒,那敢陈母听。”母子连心,即便秋岩不说,母亲又怎能不理解女儿的辛酸和难处?

儿子的夭折毁掉了郝秋岩最后一线希望,让她肝肠寸断,痛不欲生,但这时“幸慈姑在堂,不敢作崩城之哭”, 秋岩的婆婆也是寡居,为了让这个比自己还要不幸的女人能够健康地活着,尽管自己已被生活折磨的遍体鳞伤,她还是要把所有的苦水硬咽到肚子里,强颜欢笑,尽心侍奉。“而苦绪萦怀” ,又不得不发,故有不少 “拥鼻之吟”,于是就有了《恤帏吟》。其弟郝灿霞所作的《恤帏吟诗序》中说,“长歌当哭,无殊巫峡啼猿,短韵含凄不异陇山哀鸟”。济阳县令李若琳的《秋岩诗集序》说:“《恤帏吟》一编凄凄怆怆,如怨,如慕,如泣,如诉”。

秋岩写过一首题名《女萝》的诗,最后几句是这样写的:“形骸全枯槁,意绪半痴癫。天高不可问,海阔枉拟填。忧端彻天海,风雨夜漫漫”。

自己形容枯槁,痴痴颠颠,天高难问,海阔难填,只有彻通天地的无边痛苦忧愁,伴随自己度过一个个风雨飘摇的漫漫长夜。她在《天道》一诗当中更是尽情哭诉:“天道茫茫未可图,忍将夭寿问洪炉。髧髦已抱千秋恨,付托终惭六尺孤。早是童年随幻化,何须七月识之无。泉台骨肉如相见,应念人间泪眼枯”。这是她痛定思痛,长歌当哭之作,是对上天的恨恨质问:老天啊,既然你把属于我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带走,当初又何必给我呢?最后一句“泉台骨肉如相见,应念人间泪眼枯”是无奈之语,她在嘱托她的丈夫和儿子,你们在黄泉相见,可不要忘记人间那双为你们哭干的眼睛啊!大约15年后,郝秋岩完成《恤帏吟》,她用长歌当哭,眼泪这时也已经哭干了。她在《恤帏吟》后言中写道:“自今而后,悟前非矣。”从此封笔,彻底走向沉默。

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”,诗人都是敏感的,一花一鸟都能在心里掀起轩然大波,更何况实实在在的接二连三的人生打击呢?这是诗人那颗敏感的心不能承受之重,嗜诗如命的郝秋岩在45岁之后,彻底封笔,是悲痛欲绝后的麻木,抑或听天由命的绝望,我们不得而知。

据记载,郝秋岩卒于咸丰己未年(1859年),享年81岁。在她封笔之后的近四十年里,她的学问见识、作诗技巧,应该更臻丰厚和成熟,她虽怀瑾握瑜,却“才美不外现”。才华是她拥有的最有价值的东西,她埋没才华,等同于毁坏了最有价值的东西,这是郝秋岩一生中最后一个悲剧,也是最大的一个不幸。

后人有诗云:

“祝阿秋岩女中奇,

才如江海命如丝。

孤愤酸情与谁语,

留于人间一卷书。”

信乎斯言!

审核:孙德奎

撰稿:孙德奎

编辑:王 娜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